顾玉辞收到消息时,正在梳妆。
铜镜中,眉目如画。
忍冬道:“这何美人倒是有本事,竟能让陛下连着两次召见,您不可不防啊。”
顾玉辞对着镜,轻理云鬓,漫不经心道:“她有她的本事,我有我的本事,大家各凭本事,不是很好么?”
“话虽如此,可您到底尚未册立,她先您一步得了位份,让人瞧着像是踩了您一头似的……况且,陛下如此待您,您当真一点不在乎吗?奴婢只是怕……怕您如当年那般心里难受!”
“当年?”顾玉辞扬眉,继而笑了笑,“当年是我年纪小,不懂事。”
她神思飘得很远,“我从小就知道,我的表哥是太子殿下,我是他唯一的表妹,他是整个大魏最出色的儿郎,骑射诗书,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而我是大魏最拔尖的女子,容貌才华,双双称绝,双双盖世……小时候我就想,能配得上我顾玉辞的,唯太子一人而已。”
“后来么……”顾玉辞笑容淡了下来,“后来他监里国政,满朝心怀各异,他需要立威,要革除弊政,要杀鸡儆猴,我父亲便是最好的人选。”
“我父亲么,”顾玉辞唇角一翘,“他倒也不冤,他既要做大权独揽的国舅爷,又要做忠心不二的孺子牛,他既想要扶持一个韬略无双的国君,又要这国君事事依赖他、仰仗他、听他的话。”
忍冬屏住呼吸,不敢插话。
顾玉辞继续道:“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以我为局,做了一出美人计,事情败了,我成了全长安城的笑柄,被人笑了好几年。可我不恨他,因为这是我素来的心愿,亦是我们顾家人的使命。”
“可是……”忍冬莫名觉得心疼,“可您当年只有十四岁啊……”
“是啊,十四岁。”顾玉辞捡了一只耳坠子,从容自若地戴上,忍冬真是佩服自家小姐这样强大的性子,任凭受过多大的屈辱痛苦,也是这样处变不惊地姿态——
“甘罗十二能拜相,骠骑十八能封侯,我十四做个美人计,不早不晚。计谋失败,受了委屈,也是愿赌服输。”
“您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的,奴婢只是怕您心里难受,自己一个人强撑着。”
“再难受也受过了。”顾玉辞戴好了耳坠子,侧头欣赏自己,“以前我不懂事,也想着那些戏本子上的郎情妾意,才会生出许多怨怼的心思,折磨了自己,也折磨了别人。现在我想明白了——”
她勾起手指,轻轻一拨耳坠子,看它们摇曳出金光闪闪的弧线,“郎情妾意,哪有荣华富贵好呢?有人要他的情意,所以痛不欲生,而我,只要他的后位,所以我隔岸观火。”
“小姐所言极是。”忍冬挑了一根金钗,“那何美人……”
顾玉辞却拨开她的手,站起身来。
忍冬一时不知何意,愣了愣。
顾玉辞随手将发钗丢在案头,施施然向外走去:“一介寒门小户女,也配做本小姐的对手?”
迎着春光,她一袭绣金线的红石榴裙,步步生莲,摇曳生姿,让忍冬不由叹服——“小姐倾城之色,世上无人能及。”
顾玉辞的身影,穿过条条宫道,抄过重重游廊,慢慢隐入一处宫殿。
正是昭庆宫。
此时庭中绿荫如盖,下有玉石长椅,李乘风卧在上面,仰脸望着枝头。
几树青梅已经挂果,阳光疏疏漏下,青梅泛着白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叮铃——”
檐角铜铃轻颤,一滴露水从枝头坠下,似碎玉流转,落在他的脖颈处。他只着一身素纱单衣,在庭中长卧至天明,衣襟已是半湿。
李乘风抬起手,将酒壶对着树梢:“来——干杯!”
“殿下,您醉了。”宫女忍不住相劝,“您已经喝了一夜了,身体要紧。”
李乘风恍若不闻,对着树频频示意:“再罚一杯!”
“晋王殿下!”宫女跪了下来:“您不能再喝了!陛下有令,要奴婢好生照看您!”
“陛下?”李乘风醉意朦胧,语气熏熏,“陛下……嗝……陛下不是不管我吗?唔……他还记得有我这个儿子?”
“晋王殿下,太上皇已经禅位了,现在的陛下……”宫女提醒道,“是您的兄长,新帝陛下。”
“我的兄长?”李乘风重复了一句,他张开嘴,将酒壶底朝天对准自己,酒水哗啦啦灌下,呛得他涕泪俱下,“咳咳咳……我倒是忘了,陛下是我的兄长,对对对,是我的好兄长,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酒水混着泪水,迷蒙了他的眼,使他眼前的青梅模糊一片,他一边笑,一边开始吟诵:“旧时……庭前树,今来……已满枝……梅子年年涩,此味有谁知?”
他从石椅上翻滚落地,打落了身旁的酒瓮。
酒水倾洒的刹那,久远的记忆被开启。
那年他八岁,离京之时,他将一坛酒埋进树根下,对母妃说,等他长大了,他就带母妃去封地一起生活。
“母妃,孩儿无能。”李乘风仰躺在地上,身体贴在石砖上,竟比他的肌肤暖上几分,他望着青天白日,“孩儿没能带您去封地,也没能为您复仇……我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