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里有玻璃碎裂的声音。雾气散去,长寻得以能好好看清楚渝西这张失去幻术遮掩的脸。
白,就像阳光透过水晶般清亮的白。
那双琉璃珠似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长寻,看似波澜不惊,鸦黑睫羽下的眼神间透出的神色却冷。神奇的,剥离了老人面庞的慈眉善目,渝西本人的脸看起来与“和善”毫不相干。
她长着一张高岭之花的冷脸。
渝西勾起嘴角,笑意不达眼底,红唇锋利的边缘让她看起来嘲讽意味十足:“小神仙,希望你明白,私闯民宅就算是在仙界也是不厚道的。”
下一刻,她漫不经心、又极显轻佻地抬起手,屈指一弹,让剑身发出微微轻鸣。
*
大约三千年前。
深林幽暗,草色青葱。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浓重到几乎凝成实质的水汽和枯枝腐叶味四处弥漫,偶有水滴从树叶上落下,发出吧嗒——声响!
有人!
长寻艰难地动了动眼珠,想先勉力睁开眼睛。对危险的感知快过混沌的大脑让他浑身紧绷,让昏迷之前那些能够把人撕成碎片的伤又一次皲裂,疼得长寻眼前一片雾色茫茫。
我这是……在哪?
突然,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哎,你是醒着的吗?”
这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深林之中恍如雷电炸开,洪水决堤淹没理智。那种有人靠近但自己仍然深陷黑暗的惶恐让他藏在识海中的本命之剑顷刻出鞘,刺向面前这个连脸都还没看清楚的人。
“噔——”的声音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来人的一声轻叹,还有长剑仿佛被人轻飘飘夹住后的不满颤动。
彼时,尚且年轻的长寻还不像现在这般沉得住气。
他的眉头拧作一团,抬起右手遮在眼前,身体微微蜷缩想要把命门都尽力藏起来,总之,慌乱得不加掩饰。
耳边那清脆的声音又响起:“放轻松点呀小弟弟,我是在救你呢。”
……
终于,他的瞳孔适应了密林的幽暗,神智渐渐回笼。顺着几缕透过树叶缝隙倾洒而至的亮光,那人的笑脸也随之拨开浓厚迷雾映入长寻的眼中。
“哎,我说,”来人含笑地望着与意气少年明显不符的古朴之剑,并没有分出一丝眼神打量长寻,话题也跳跃,“你这把剑有名字吗?”
这个问题是很有些不合时宜的:重伤倒地的年轻男孩,莫名出现的妙龄女子,深不见日的崖底密林——她却那么自然地问攻击自己的剑有没有名字。
到底是有多有恃无恐?
更奇怪的是,长寻那紧绷的神经随着这个问题倒是缓和下来,他咽下口中浓厚的血腥味,张口声音嘶哑:“没有……名字。”
“那怎么行呢?”那女子的语气竟然带上了一丝说教的意味,“小弟弟,陪伴在你身边长长久久之物,都应当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不然它们可是会伤心的哦。”长剑还悬在空中,她伸出食指轻弹剑身,剑身微动,竟自作主张:“不如,就叫它‘微鸣’罢。”
长寻没有回答。
他甚至很长一段时间连话都不和这个救了自己,并悉心照料的人说上半句。在他当时的认知里,对他好的人终归是有所图谋——显然,长寻并没有等到这个人图穷匕见的那一天。
她救了他,好像就只是一件再顺手不过的事情,养了他五百年也同样“天经地义”。
于是后来,长寻在第一次看到她露出的右手腕后,整个人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他母亲那濒死疯狂的面容蛮横地霸占整个视网膜,残忍至极地让他反复观看至亲的死亡,看着自他出生起就层层叠叠缠进母亲右手腕中的赤到发黑的丝线——那是她直到死前一刻才消散的扭曲执念。
可是面前这个女人的手腕空空如也,洁白似雪。
“你是……死人?这里是鬼蜮?”长寻不敢置信地开口,良久不说话的嗓音嘶哑难听。
正在为他疗伤的女人听到这话只是一愣,旋即轻笑开来。
这一笑堪称,她指尖点点长寻眉间,开口倒是半点不客气:“小屁孩说什么鬼话呢!我活得好好的,这里也不是鬼蜮,半点不着边地猜什么?”
长寻闭上眼,无数次回想这一幕。
即使空气拂过树叶透出的一丝清香都清晰万分,唯独那个女人的脸,长寻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
微鸣剑尖早已触碰到了渝西脆弱的雪白脖颈,肯定是破了皮,红色的血液正在闪烁的星芒下缓缓下流。
长寻抬眸看着渝西,而后,他慢慢抬手接住正在轻轻颤动的“微鸣”,骨节分明的右手接住剑柄,食指指尖那颗细小的红痣落在渝西眼中。
怎么会在这里长了颗痣?
渝西有一瞬的愣神。而后,就在她以为面前这个人会收剑道歉——就像他今天在楼下做的那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