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辛夷的心底却猛地漏跳了一拍。
无他,只是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何呈宣,昔日大邺宣威将军。在徽元帝逼宫的关键时刻背叛了大邺,兵围长德宫,如今徽元帝能够上位,至少也有他一小半的功劳。
后来,何呈宣与徽元帝一并南渡下神都,待得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何呈宣被封平北将军,如今正率十六万大军镇守北境,与北满隔江相望,互相震慑。
如今的平北将军何呈宣大权在握,虽少不了被人在背后骂成是三姓家奴,却哪里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有半点放肆。
可凝辛夷却知道,最初说动何呈宣站在徽元帝这一边的,正是凝茂宏。
换句话说,何呈宣这人,从一开始,就是她父亲凝茂宏的人。
造成双楠村的这一切,竟然难道……与何呈宣有关?
第144章 我们不是本来就一直活……
高大柱口中的浑话越来越多,他像是想要将这些年来都憋屈在心的愤懑都骂出口来,又或者说,此时此刻,和他一起对如今的平北大将军宣泄心中憎怨的,不止是他,更有他全身背负的这一张张人面背后,那些已经战死沙场的英灵。
就连那些已经被挑生蛊虫左右了神智的妇孺们,眼中也有了一丝带着惊愕的恍惚。
“大柱,你……你为啥要这么骂何将军咧?”距离他最近的老妇人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之前怎么从来都没听你说过?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
高大柱所有嘴边的话顿时凝住。
程祈年身上的官服激起了他最不愿意回忆起的记忆,他可以对着这些官府和朝廷的来人大骂三天三夜不重复,却绝难对着自己家乡的人说半句重话。
让她们为了在前线的他们担惊受怕朝不保夕已经足够,他对于战场上的苦难和血腥从来都只字不提,他只说那些哪怕只是须臾的笑脸,挖破自己的记忆也要回忆起来那些苦难中间只字片语的插科打诨,再说来逗大家开心。
好似他这样说,大家这样信了,那些死亡便也会变得不那么沉重,那些将双楠村每一寸的土地都染湿的泪水便也不会那么苦且涩。
“大柱哥,你怎么不说话?”一道年轻的声音响了起来,少女的声音有些怯生生:“是不是我爹和我阿兄也受过何将军什么欺负?他们、他们以前过得,是不是其实并不好?”
她话音落,更多句“大柱”的呼唤声堆叠响起,大家心头惶然,忍不住都想要问一个究竟出来。
高大柱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原本就佝偻的身躯更卑微了许多,像是要被这一声声的呼唤压塌。
他张了张嘴,却回答不了这些问题。
他甚至做不到搪塞。
那些他日夜难忘的血肉模糊和尸山遍野重新浮现在他脑海中,几乎要将他重新压入那暗无天日的血色地狱中。
“别问了!”却听游家二娘一声断喝:“非要个究竟出来吗?知道他们过得好或是不好,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俺、俺好歹也能有个念想!”有村妇大声反驳:“俺想知道俺男人生前过得到底好不好,俺还不能问了吗?!”
“知道又怎么样?”游家二娘闭了闭眼,止住了所有人的话头:“我们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真的有人相信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也能活得很开心的这种谎言吗?”
高大柱的身躯一颤。
“你们想听什么,不必大柱哥告诉你们,我来说。”游家二娘深吸一口气:“我们和北满打到最后,丢盔卸甲,溃不成军,战场之上,尸体遍野,血腥冲天,连澜庭江的江水都被血染红。那些血里面,有你我不认识的其他将士们的血,也有我们的父亲,丈夫和儿子的血。血里还浸泡着残肢……”
“别说了。”一道低低的声音响了起来。
游家二娘却仿若未闻:“那些残肢,有的是断手,有的是断腿,白骨露出来,又红又白,那将我的鞋底染湿,再染到我的袜子上,我不知道那是谁的血,我只知道,要从这么多的尸体里找到我的男人,我的儿子,就算过去一年,两年我也找不完。更何况,那些尸体,才过了短短三五天,竟然就开始腐烂了,你们知道翻开一具具腐烂的尸体,是什么感觉吗?”
有一声抑制不住地干呕响起。
“这就吐了?”游家二娘眼神尖利地看过去,冷笑一声:“我只是随便这样说说而已,你们就已经接受不了,竟然还想让大柱哥说出前线战场的真相?那只会比我看到的这一切还要更血腥,更恶心!”
高大柱终于受不了了,崩溃般嘶声大喊道:“别说了!我他娘的让你别说了!”
“凭什么不让我说?!”游家二娘的声音里终于拖了哭腔:“你们不都想要知道我当年去澜庭江边寻亲后,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不敢在夜里睡觉吗?这就是你们想要知道的战场,你们想要的真相!还想听吗?还有人想要听吗?!活在谎言里不好吗?!我们不是本来就一直活在谎言里吗?”
一片鸦雀无声。
只有游家二娘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回荡。
凝辛夷的心中也至撼无声。